《国文百八课》的文学教育思路
作者:王倩
来源:《语文建设》2015年第11期
作者:王倩
来源:《语文建设》2015年第11期
虽然我们对20世纪前期夏丏尊、叶圣陶编辑的语文教材《国文百八课》已经做过一些研究,但笔者认为当中仍有未发之覆。例如,因为叶圣陶自己曾说过《国文百八课》是按照文章学体系来建构其“文话”系统的,所以语文教育领域一直认为《国文百八课》是实用主义取向的,它的文学教育也就一直不被关注。然而,夏丏尊、叶圣陶都是文学研究会的重要成员;《国文百八课》不仅编辑了不少文学作品,而且文科 专业“文话”中有对主要文学体裁的专业化阐释;再加上,编辑《国文百八课》的初衷就是给予国文科以科学性,如叶圣陶所说:“本书在编辑上自信是极认真的,仅仅每课文话话题的写定,就费去了不少的时间。……哪些项目需要,哪些项目可略,颇费推敲。至于前后的排列,也大费过心思。”[1]由此来看,还是有必要专门对《国文百八课》的文学教育思路做一些分析。
一
文本的探究可以有内容和形式两个方面,《国文百八课》是以形式为主的。在第一课的“
文话”《文章面面观》中,作者就明确地说:“中学里国文科的目的,说起来很多,可是最重要的目的只有两个,就是阅读的学习和写作的学习。这两种学习,彼此的关系很密切,都非从形式的探究着手不可。”[2]接下来则按形式分析一路走下去——先区别了文言体和语体,再分别讲解记述、叙述、说明、议论等主要的表述方式,以及散文、小说、诗歌等基本的文学体裁。那么,我们首先应该搞清楚的是:确定这样的思路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
在编辑《国文百八课》之前,叶圣陶已经编辑了小学的《开明国语课本》,分成初级和高级两个学段。初级小学“取材从儿童周围开始,随着儿童生活的进展,逐渐拓张到广大的社会。与社会、自然、艺术等科企图作充分的联络,但本身仍然是文学的”;高级小学基本类似。教学内容上,初级小学是“尽量容纳儿童文学及日常生活上需要的各种文体;词、句、语调力求与儿童切近,同时又和标准语相吻合,适于儿童诵读或吟咏”;高级小学是“用词力求正确,造句力求精密,务期与标准语相吻合,堪为儿童说话作文的模范”。[3]可见初小和高小之间有明显的阶段差异:初小重在多接触作品,教学以诵读为主;高小转变为借助文学阅读积累语料,规范读写实践,以锻炼言语能力。
由此再来对照作为中学教材的《国文百八课》,讲解记述、叙述、描写和说明的立足点,
是让学生能够比较透彻地了解日常所需的基本表达方式,以此为基础,再讲散文、小说、诗歌、戏剧的基本特征,从而体现出知识的梯度。
《国文百八课》主要是面向初中,到了高中,按照叶圣陶的想法“:文学名著与其他艺术品一样,没有素养就辨不出他的真味,必需讲求欣赏的方法,才能够领会。讲求方法到了相当程度,就是有了‘读解’与‘欣赏’的能力,也就是达到了标准。”[4]这里的“标准”指的就是《高中国文课程标准》。而在名为《中文系》的短信中,叶圣陶进一步谈了大学文学专业学习的设想:一方面,要真以中国文学为研习对象,而不要像过去那样实际是把经学当主体;另一方面,建议“新文学”、外国文学也应该在研习之列,因为我们是以现代人的身份研习文学,而不是以往的人研习以往的文学。[5]
另外,着眼于形式还有其现实的针对性。五四新文化运动将国语运动和文学革命推向新的高潮,在全国文教界的呼吁下,北洋政府教育部1920年发布政令,规定国民学校(即初等小学)的一、二年级一律将国文课改为国语课;并规定截止到1922年,文言教科书一律废止,改用语体文;中学教科书也要逐渐改用语体文。这就为推行国语,将五四前后出现的白话文学作品引进语文教材开拓了道路。此后,白话文学作品渐渐在语文教材和语文课堂中出
现,于是语体文怎么教的问题提上了日程:文言文因为需要字字翻译句句解释,这也便成了教学的主要内容,但语体文教学没有这个必要了,那么教什么呢?不少学校对此展开了积极的探索,像浙江一师试验的问题教学法,就是教师提出一个要研究的问题,指定相关的阅读材料;学生在读懂材料的基础上,以做大纲的方式表述对问题的认识或解决问题的方法。然而,当时师生们关注的往往是民主、自由、思想解放、道德更新等社会问题,所以越来越将语文教学的重心放到文本的思想内容上,像阮真描述的:“好些教师来宣传各种主义,讨论各种问题,教国文只是离开文章来讲演主义讨论问题了。辞句的解释,视为无用;文法章法,也不值得注意;因为这都要被学生讨厌而引起反对的。”[6]以至于语文课上成了社会课、伦理课、政治课等的大杂烩。随着对语文教育教学研究的不断深入,语文教育家们开始矫正这一偏颇的走向:“国文科的训练,本注重思想的形式上,至于思想的内容,是要和各科联络,而受各科供给的。现在专重社会问题的讨论,是否不致反忽了形式上的训练,喧宾夺主,而失却国文科主要目的,很是一个问题。”[7]叶圣陶对此也做了深刻的反思:“‘五四’以来的国文科的教学,特别在中学里,专重精神或思想一面,忽略了技术的训练,使一般学生了解文字和运用文字的能力没有得到适量的发展,未免失掉了平衡。而一般社会对青年学生要求的却正是这两种能力,他们要求学生第一要写得通,其次要读得懂。”[8]
由上述可知,《国文百八课》是以文学素养培养的全过程为坐标来定位这部教材的文学教育,从而认定,应该是在小学基础上进一步发展读写经验,并了解文学体裁的基本知识。
二
那么,这能不能算是文学教育呢?之所以要做这样的考察,是因为我们往往认定文学教育就是训练学生用固化的体裁模式肢解具体作品,并接受道德教化,而诗歌、小说、戏剧和艺术散文等作品样式则被认定是构成文学教育的必要条件。如果按照这样的标准,那么《国文百八课》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文学教育。
这样看来,编者对新文学的看法就值得注意了。按照叶圣陶的观点,人人要有文学创造的能力是不现实的,中学文学教育应该致力于提高对文学性的认识,加强文学修养,例如,自五四以来流行的“新文学”概念,在中学教育中就可以当作语体文来理解,因为“语体文不只是把平常说话写到纸面上去,还得先教说话带着点文学的意味。说须能‘创造国语新文学’,就等于说须能写带着点文学意味的语体文”[9]。换言之,不是把文学作品当作普通记叙文教,而是相反,普通文章也要有文学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两位编者对《国文百八课》的选文“颇费了不少的苦心”,比如编选现成作品的做法,在编者自己来说并不是最理想的“:最
理想的方法是依照青年的需要,从青年生活上取题材,分门别类地写出许多文章来,代替选文。”[10]但是结合具体条件反复斟酌,还是从现成的文字中选了。在144篇选文中,语体文占86篇,文言文为58篇。按吕叔湘的解读:“现在看起来,这好像是理所当然,但在当时这是很突出的。当时流行的几种初中国文课本都是文言文比语体文多,销行最广的正中书局出版的初中国文课本几乎全是文言,只有很少几篇语体文点缀一下。”[11]
这样的看法在当时并不是特别的,像朱自清在《什么是文学?》一文中举了胡适的标准,是“文字的作品不外达意表情,达意达得好,表情表得妙就是文学”;而朱自清对胡适这一观点的解读为:“这里并不特别强调文学的表情作用;却将达意和表情并列,将文学看作和一般文章一样,文学只是‘好’的文章、‘妙’的文章、‘美’的文章罢了。”[12]由此可见,两位编者是把在语文教学中推行白话文的基本任务,具体化为提高白话文读写的文学性,以此来统一地涵养学生的读写能力和文学素养。在编辑实践中落实这一旨趣的具体做法,就是走形式分析的路子,特别是从文体入手,因为文体作为文学作品的话语体式和文本结构方式,是形式探讨中最基本的,也是最能够揭示作品形式特征的。所以在《国文百八课》基本的学习任务中,“文章的体制”是第一位,但它没有按照传统的碑、传、铭、记的路子安排内容,而是系统介绍了散文、诗歌、小说、戏剧,从而表现出全新的理论视野。20世纪后半叶的语文教学
中,虽然我们沿用了介绍几种主要文学样式的做法,但只是套用了它的外壳,实际的做法是按固化的文学要素肢解作品,再加上从题材史视角分析作品的社会意义。“从理论上说,题材史只有社会学的意义而没有美学的意义”;像《国文百八课》这样彻底地走文体的路子,在文学教育上的意义至少是:“与题材史相反,文体史的对象则是文学话语体式和文本结构方式的历史,并由文本结构方式的转换生成深入到审美心理结构和艺术精神结构的演化变易,揭示出艺术的感受——体验模式和艺术反映世界的方式的历史。显然,文体史最集中地体现了文学史的特殊性,没有文体史的建构,完整意义上的文学史是不可想象的”。[13]这一思路对今天的很多语文教育工作者来说带有“头脑风暴”的性质。
三
基于给向来被认为是玄虚、笼统的国文科以科学性的宗旨,拿什么来进行文学教育是编辑者重点研究的问题,因此在这一点上,《国文百八课》显示出深远的价值。
第一,知识是问题情境中的意义建构。
文学实践具有情境性,文学教育应该不断丰富、拓展受教育者的情境体验,但实际上大
多文学教育活动是去情境化的。这种不协调源于一种固有的知识观——知识是对客观自足的世界的主观映像;所以教育活动对于人类知识发展而言是要传输这种表征,对于受教育者来说是要让他们掌握这套系统以便到现实中去应用。然而,即使是数学知识也需要考虑它对于社会情境脉络的适应力,更何况文学知识具有更典型的情境化特征。
在这一点上,夏、叶两位教育家先驱性地拿出过一本堪称经典的著作《文心》,它“通体都把国文的抽象的知识和青年日常可以遇到的具体的事情溶成了一片”(陈望道《文心·序》)。《国文百八课》虽没有采取这样的编法,但是用创设问题情境延续了这一精神,即以解决学生自己的问题作为建构知识、引导学习的“主线”。例如讲诗歌,先以“韵文和散文”作为铺垫,因为前面已经学习了很多散文知识,也积累了一些韵文的作品;接着讲“诗的本质”,开篇先告诉学生:从前的古体诗和近体诗都是韵文[14];接着就提出一个问题:是不是凡是叶韵的,有字数和平仄限制的就都是诗呢?课文举了两个方面的例子:一方面,像“四角号码”的《笔画歌》也符合这些标准,但它不是诗;另一方面,即使在散文中也有富于诗意、诗趣的情形,由此引出“含有情绪、情操、想象的语言、文字就含有诗的本质”[15]。到讲叙事诗时,进一步引发学生思考:既然叙事诗和记叙文都要叙事,为什么还要叫叙事诗呢?从而点拨学生:散文是要人“知得”的,诗是叫人去感受的;叙事诗的叙事“始终不能脱去诗的情感
的要素”[16],所以它仍然是诗。
研究表明,学习最可靠的驱动力来自对目标、任务的追求——在这个过程中对遇到的问题进行探究,学习便发生了;学习者试图克服其在参加有意义的社会活动时所遇到的障碍和矛盾,是认知重构的必要条件(当然,这个问题必须是学习者真正遇到的,而不是外加的)。由此可见,《国文百八课》用近于艺术化的教学技艺示范了文学教育的科学性。
第二,知识是主体间的对话。
当代苏联符号学家洛特曼认为文本具有两种功能:单义功能和对话功能。前者关注如何才能“充分地传达意义”,后者考虑如何能“产生新的意义”;前者追求输入与输出的一致性,后者则只有在输入与输出有差异的条件下才可能生成。两种功能间张力的平衡,成为围绕文本展开读写活动的关键,而解决这个问题的策略就是对话。因此,在读写教学活动中,教材、教师担负着两个任务:为学生提供合理的交流线索,创设激发和推进对话的情境。在这一点上,《国文百八课》所创造的典型发人深省。例如讲到记叙文,首先提出观察的重要性,但是师生们往往明知道观察对于写作很重要,观察的实践却很少能够真正有助于写作,所以课文接下来从好文章的标准这个角度提出了“顺序不乱,特明显”的要求,并各列一课详讲。
就“顺序不乱”来说,关键是怎么才能避免记“流水账”。课文告诉我们“须用剪裁的工夫”,而剪裁的目的是表现特征,所以“无关特的材料越少,特越能显露出来”。[17]至于“特明显”,课文以“新的意味”作为标准:“作者有兴致写某种事物,必然因为那事物值得写给大家看,能使读者感到新奇的意味的缘故。”[18]具体来说:“这所谓新的意味,大概可归纳为三种性质:一是某种新的知识,二是某种新的情味,三是某种新的教训。”[19]要得到这种意味,“从题材所包含的事项里选取一适宜的材料,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就得把意味再来分析,同是知识,方面有许多种,同是情味或教训,性质也并不单纯”[20]。因此,课文说:“事物的新的意味,要观察、体会才能发见。所以观察、体会的修炼,是作记叙文的基本功夫。”[21]
围绕记叙文这个主题,课文一方面结合学生的实际需要层层深入地展开讲解;一方面激发学生反思已有经验以获得新的体悟,从而被激励着再去展开新的读写实践。那么,这样一个意义建构过程,会让学生形成怎样的认识呢?最起码有两个认识对我们来说是富于启发性的:一个是由于提供了线索让学生反思自己的经验,所以会激发他们对读写活动的主动性和热情,不像用分数核定自己还差多远那么令人泄气;一个是学生会发现,通过练笔自己的心和手可以一致起来,就不必再为无话可说或心里想的说不好而焦虑。
版权声明:本站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仅供演示用,请勿用于商业和其他非法用途。如果侵犯了您的权益请与我们联系QQ:729038198,我们将在24小时内删除。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