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的“解腕尖刀”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的“解腕尖刀”
作者：程然
来源：《语文教学与研究·上旬刊》 2018年第12期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是新版人教社高中语文必修第五册中的一篇课文，这是一篇传统篇目，早被无数研究者作了透彻而全面的分析，笔者拈出“解腕尖刀”以作专论，似乎剑走偏锋，甚至有点夸张，但是这把“刀”确实不同凡响，如若不信，请耐心一读。
      一、什么是“解腕尖刀”？
      “解腕尖刀”一词始用于何人、何书，暂无考，但可以肯定的说，在明清小说中已经大量出现。《金瓶梅》第九十九回写张胜偷听到春梅和陈敬济要算计他，便“走到前边班房内，取了把解腕钢刀，说时迟，那时快，在石上磨了两磨，走入书院中来”。《二刻拍案惊奇》第二十四卷写一个叫元自实的人，当初借钱给人，困难时却得不到借钱人的帮助，“一愤之气，箱中翻出一柄解腕刀来，在磨石上磨得雪亮”，要杀了借钱人。此刀还有一名，叫“解手（尖）刀”，也出现在同时期的其它小说中，《警世通言》第三十五卷，写寡妇邵氏与仆人得贵通奸，后遭人，先是“取床头解手刀，欲要自刎”，却下不了手，后见了得贵，“提起解手刀，望得贵当头就劈”，杀了得贵。《绿野仙踪》第二十九回，写殷氏要杀乔大雄，先是拿了一把“
大钢刀”，“觉得沉重费力”，“猛然想起柜头边有解手刀一把，取下来一看，锋利无比”，遂将乔大雄杀了。何以见得此二者同为一物？有《汉语大辞典》为证：“解手尖刀即为解腕尖刀。”此刀为日常应用的小佩刀，一般尖长，背厚，刃薄，柄短。而验之以小说，则可以有以下补充，此刀为家中常备，男女适用，且由于短小，便于隐蔽携带。
      二、“解腕尖刀”的出现
      在课文《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解腕尖刀”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的：林冲被发配到沧州，偶遇当年得到他的帮助，现在沧州开酒店的李小二，李小二同情林冲的遭遇。有一天，他发现东京来人与沧州牢城的管营、差拨鬼鬼祟祟地商量什么，并且听到他们提到了“高太尉”，便将此事告诉了随后而来的林冲，林冲猜中其中一人是卖友求荣的陆虞候，于是，“大怒，离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买了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这里面有几个问题值得注意：其一，林冲到了沧州以后，认为此地是安全的，高太尉不会再他的麻烦，所以平时行走身边是不带武器的，看来他是安心服刑，期望有一天刑满释放后能与妻子团聚；其二，陆虞候的到来，林冲始是“大惊”，没想到高太尉、高衙内如此相逼，继着发狠，“那泼贱贼敢来这里害我！休要撞着我，只叫他骨肉为泥”。“骨肉为泥”四字不是虚说，即在林冲心中，如果见到陆虞候，既不拳打，也不挑，必是用更残酷的手段泄愤，于是要买“解腕尖刀”（林冲原本是有条花的）；其三，“解腕尖刀”不是武器，习武之人通常是不带在身边的，它只是常备的生活用具，但是正因为它经常见到，并且容易买到，反倒成了当时的人们在情急之下用来杀人时最常见的
凶器；其四，其实“解腕尖刀”在节选的课文之前早已出现过，那是在《水浒传》的第七回，陆虞候请林冲到酒店喝酒，却让人将林冲妻子骗到自己家让高衙内欺负，林冲知道这事之后，曾“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径奔到樊楼前去寻陆虞候”，陆虞候跑了，躲在太尉府内。当时林冲在东京拿的那把“解腕尖刀”，与他后来在沧州买的那把“解腕尖刀”，看上去是两把刀，其实就是一把刀（下详）。
      三、“解腕尖刀”与情节发展梦见被箭射中
      《水浒传》作为一部“英雄传奇”（杨义语），其中写到的武器可谓是五花八门，如花荣的弓箭，秦明的狼牙棒，李逵的双斧，呼延灼的铜鞭等等。但是，这些武器仅仅是武器，在小说中没有超越用来格斗、杀人的范围，顶多我们只能看到它们在使用时的差别，比如弓箭是“射”，而斧头是“砍”。而林冲手中的“解腕尖刀”则不同，它看上去没有狼牙棒那样凶狠，也没有铜鞭那样威风，却成为推动情节发展重要因素。
      在《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解腕尖刀”前后出现过四次，而刀的四次出现使情节呈现出“扬——抑——扬”的走向和态势。第一波走势是“买刀寻仇”，林冲听说陆虞候来沧州对他下毒手，立即上街“买把解腕尖刀”，“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陆虞候，结果没有到，林冲不甘心，“次日天明起来，洗漱罢，带了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小街夹巷，团团寻了一日”。这里形成了一个有意思的两条线索：一条是陆虞候，他自以为他在暗处，林冲在明处，正设计加害林冲；另一条是林冲，他从李小二那里得知陆虞候的
消息后，便由暗处升到明处，而陆虞候则由明处降到暗处。而这两条线的交汇之时，必是“解腕尖刀”出鞘之时，如果在“买刀寻仇”时林冲就与陆虞候相见，则陆虞候早就命丧黄泉了，但是小说总是要一波三折的，这一波扬起来的势头在第二波抑止了。第二波走势是“带刀备用”，林冲一连上街“寻了三五日”，不见陆虞候，“也自心下慢了”，情节在此有一跌宕，难道陆虞候得知林冲知道了消息，放弃了打算，甚至干脆就溜之大吉了？林冲不得而知。恰在让人生疑之时，林冲反而得了一个美差，去看管草料场。林冲去草料场之前，小说中特别有一交代：“林冲自来天王堂，取了包裹，带了尖刀，拿了条花，与差拨辞了管营，两个取路投草料场来。”此一交代非常重要，从情节的角度说，刀并没有退隐，而是紧随着人物在走，必定会在某一时刻再次现身，有所作为。由此可见，情节的跌宕之处必有起势之时。第三波走势是“抽刀杀人”，草料场当然不是一个美差，而是陆虞候他们为林冲设计的“火葬场”，就在陆虞候等人放火烧草料场，以为林冲必死无疑且在庆贺的时候，林冲却从山神庙里冲了出来，把差拨、富安、陆虞候三人全杀了。但是其杀法却是不同的：差拨、富安都是被林冲手中的那把花一“搠”（刺）死的，唯有陆虞候不是，林冲抓住陆虞候之后，把“搠在地里，用脚踏住胸脯，身边取出那口刀来”，他用这口刀逼问陆虞候，又用这口刀剜出了陆虞候的心肝，这口专为陆虞候准备的“解腕尖刀”，至此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而情节至此也推上一个高潮，虽然是一个充满血腥味的高潮。
      四、“解腕尖刀”与人物塑造
      在《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解腕尖刀”不仅是一把利器，可以用来杀人，报仇，更是与人物的命运
、心理、性格紧密相连。
      把课文节选的这一段内容放入整个小说有关叙述林冲的几回故事中去考察，会发现一个与刀相关的钮结。首先，林冲作为一个八十万禁军教头因爱刀而买刀，那一日在街上有人卖刀，林冲见是一把“好刀”，便买下，且爱不释手地欣赏，林冲这边得意，却不知由此落入陆虞候和高太尉设下的陷阱；接着，因比刀而被陷害，有人传太尉“钧旨”让林冲带刀去太尉府一比，林冲竟然冒失就去了，结果带刀误入商议军机大事的“白虎节堂”，被高太尉诱捕，继而刺配沧州；最后，林冲还是用刀来一解心头之恨，杀了陆虞候。这段故事因刀起，由刀结，刀伴随着林冲命运的起伏变化。
      再回到课文，在买刀、带刀、用刀的过程中，无不多方面、多层次地展现了林冲的内心世界和性格特征。诚如李小二所言，“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林冲听说陆虞候到了沧州，立即上街买了刀，然后满大街陆虞候，恨不能马上就把陆虞候一刀杀了，在这里你只看到林冲莽撞的一面，复仇心切，不讲方法，其实这是林冲性格的一面，是在他冲动时不加思考的举动，等他冷静下来，就现出他性格的另一面。“寻了三五日”，不见陆虞候，文中说“林冲也自心下慢了”，在“慢”的下面课文有一注释，说是“轻忽、松懈的意思”，笔者不敢苟同，此处的“慢”不是轻忽、松懈之意，而暂时放一放，不把杀陆虞候当作时时刻刻忘不了事，但也决不是放松了警惕。因为，当管营叫林冲去看管草料场时，林冲就怀疑道：“却不害我，倒与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可见林冲这段时间一直处于戒备状态，处境一有变化就起疑心。更重要的是，在林冲离开天王堂去草料场的时候，“取了包裹”，一点也没有忘记带上
特地为杀陆虞候而买的那把“尖刀”，这一细节充分说明，林冲是一个粗中有细、目标明确、意志坚定的人，他深知，陆虞候一日不除，他一天不能安生。林冲似乎预料到他与陆虞候在沧州必有一遇，他不仅身边总带着那把刀，而且为刀的“出场”设计了情境，也就是说那将决不是一个普通的杀人场面，而一定是有“说法”的，是一个让人难以忘怀的惊心动魄的场景。果然，在故事的结尾，林冲在抓住陆虞候时依次做了三件事，先是“搁刀”，林冲没有象杀差拨、富安那样，一刀把陆虞候杀了，而是把刀搁在陆虞候的“脸上”，这是让陆虞候体会死亡即将到来却又未来时的恐惧，也让林冲尝到了从心理上折磨和戏弄陆虞候的快意；二是“清算”，清算陆虞候的罪行，林冲责问陆虞候，“我”与“你”既“无甚么冤仇”，甚至“自幼相交”还是好友，为什么屡次三番要来害“我”，一番话揭露了陆虞候卖友求荣的丑恶行径，让林冲觉得杀陆虞候不仅是报私仇，也是在伸张正义；三是“剜心”，在中国，复仇的最极端的做法是“食肉寝皮”“剖腹剜心”，不这样似难解深仇大恨。同时，为什么要“剜心”，还因为说一个人坏，是从“心”上坏起，故有这样的形容——“心狠手辣”、“狼心狗肺”，所以要把坏人的心剜出来，以昭示其罪行，林冲这样做正体现了这两者。可见，这把“解腕尖刀”在林冲手中，既是一把正义之刀，也是一把残忍之刀，而这不恰恰代表了林冲性格的两面吗？
      五、“解腕尖刀”与《水浒传》
      “解腕尖刀”与《水浒传》有不解之缘。在小说中，“解腕尖刀”至少在这些地方也曾现身，一是出现在百回本《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第二十六回“郓哥大闹授官厅　武松斗杀西门庆”，其中写武松
从东京回到阳谷县，突然发现哥哥武大郎暴病身亡，觉得事有蹊跷，便“身边藏了一把尖长柄短、背厚刃薄的解腕刀”，要解开这一谜案。他首先了验尸的团头何九叔，“飕地掣出把尖刀来插在桌子上”，逼迫何九叔道出了武大郎被害的实情，然后又从郓哥那里了解了更多的真相，在状告无门的情况下，于是请了街坊邻居一应人等，先是“去衣裳底下飕地只一掣，掣出那口尖刀”，逼潘金莲道出了，然后又用这把刀取出了潘金莲的“心肝五脏”。在第四十五回“杨雄醉骂潘巧云　石秀智杀裴如海”中，那个叫石秀的先是用“解腕尖刀”杀了为裴如海通风报信的头陀，接着用刀杀死了与潘巧云通奸的裴如海。
      统观《水浒传》中用“解腕尖刀”的地方，有这样一些共同的特点，一是“解腕尖刀”一般不用于战场拼杀，它不是那种使起来虎虎生风让人生畏的兵器，所以在大的战争场面中，没有它的地位，但是通过它而进行的那些细腻描写恰恰弥补了粗疏的战争场面的不足；二是“解腕尖刀”似乎更与解决个人冤仇有密切的关系，常伴随着这种冤仇的进展而隐现出没，因此成为推动情节发展、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媒介；三是“解腕尖刀”是一把让人惊骇的凶器，它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必是腥风血雨，因此它是一个非常刺眼的复仇符号。
      所以，读《水浒传》千万不要小看了那一把把“解腕尖刀”。
      [本文为“江苏高校品牌专业建设工程资助项目”(PPZY2015C249)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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