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铁律——戏曲音乐的“一曲多用”与“曲内润腔”
《曲学》第六卷
2018年,99—110页
千年铁律
———戏曲音乐的“一曲多用”与“曲内润腔”
冯健民
戏曲音乐研究,亦即人们常说的“曲学”,是戏曲史研究中最为艰深的课题。其艰
深的原因,在于音乐艺术是一种时间艺术,在古代没有录音设备的情况下,即演即逝,无从留录,因此难觅实证资料。再者,由于古代的记谱法极为简陋粗疏,即如现在我们所知的文字谱、减字谱、俗字谱甚至工尺谱等,都无法准确记录和还原戏曲音乐的原貌,其
难可知。虽然古代留有不少曲学著作,如《中原音韵》
、《芝庵唱论》、《太和正音谱》、《曲律》、《南九宫十三调曲谱》、《度曲须知》等,但其作者大多站在文人角度,偏重于对曲辞韵律、字词声调以及句格、韵格、平仄、阴阳等的研究,且多属文学描
述,一般人读之,如堕五里雾中,极难窥其堂奥。尤其是以上著作大多缺少对于音乐本体的关注,更加大了后人研究的难度。本文则打算从戏曲音乐本体的发展变化中,重新探讨戏曲音乐最基本的法则和特征。
明代曲家王骥德在其《曲律》中说:“世之腔调,每三十年一变,由元迄今,不知经几
变更矣!”
①诚然,戏曲从宋金杂剧院本延至今天,几近千年,其中经过南北曲、传奇昆腔、
乱弹京剧,可以说无时不在变化。不仅腔调变动不居,大至其曲体结构、演唱方式都已发生极大嬗变:诸如杂剧、传奇是用“套曲体”,而到了京剧、梆子则演变为“板腔体”
等等,变化之大,让人目不暇给。而千年之间唯一不变者,唯有“一曲多用”
、“曲内润腔”这一基本原则。而正是这一“千年铁律”的存在,才使得戏曲音乐的发展脉络有迹可循,并保证了不管戏曲发生了多少变化,戏曲仍能永葆其本质特性。
本文主要阐述戏曲音乐“一曲多用”、“曲内润腔”这一基本原则是在怎样的条件下
形成,
以及它在戏曲音乐中发挥的作用。·
99·①《王骥德曲律
》“论腔调第十”,陈多、叶长海注释,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03页。
戏曲音乐的基本结构形式,概言之,就是“套曲体”和“板腔体”两种。虽然还有部分地方小戏采取“套曲”和“板腔”混用的方法,但其运用上仍不出以上两大基本体式。本文尝试分别对“套曲体”和“板腔体”在不同的情况下如何运用“一曲多用”、“曲内润腔”予以阐释,并对诸种地方戏沿用这一基本法则的情况加以介绍,以求能使读者更清晰地认识戏曲音乐。
一、“套曲体”音乐的“一曲多用”
大家都知道,戏曲艺术是在综合了多种民间艺术形式的基础上形成自身的。其在音乐方面主要是受大曲、诸宫调、民间说唱以及宋词的影响。如综合考察一下以上诸种艺术形式,就可发现它们共同的特点就是“一曲多用”。所谓“一曲多用”,就是指用一种或几种固定的曲调来演述各种不同的内容。例如大曲、诸宫调就是以连缀多个固定的曲牌音乐演唱不同的故事;而民间说唱则常常只用一两段曲调夹说夹唱,可演述各种各样的人物情节,反复使用即可连缀成一部大书(如现在的琴书、弹词仍然沿用这种方法),而宋词则更无需多说。戏曲音乐正是接受和继承了上述艺术的共同特点,确立了自身的用乐原则。
“一曲多用”在“套曲体”中最典型的用法,就是“依声填词”。所谓“依声填词”就是曲牌音乐是固定的,剧作者必须依照曲牌音乐所要求的句式、格律而填入不同的曲辞内容,这既是宋词传统的创作模式,也是“一曲多用”的典型表现。曲牌音乐乃是剧作家填词的准绳,每一支曲牌都在句格、韵格、调式、平仄上有严格要求,戏曲家李渔就曾指出:“曲谱者,填词之粉本,犹妇人刺绣之花样也。描一朵,刺一朵,画一叶,绣一叶。拙者不可稍减,巧者亦不能略增。”①因而,无论北曲南戏其早期都基本遵循“依声填词”的规制(其后出现的“依字传腔”的情况,将在下一节详述)。
由于“一曲多用”乃是曲牌体音乐比较显性的表现,大家一看就能明白,所以这里便不再赘述。
二、“套曲体”音乐的“曲内润腔”
前述戏曲“一曲多用”的方法,最明显的弊端是易造成音乐的刻板和单调,同一首
①(清)李渔《闲情偶寄·词曲部》,俞为民《李渔〈闲情偶寄〉曲论研究》,江苏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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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牌你也用,我也用,难免给人造成一种单调的印象。而“曲内润腔”就是改变这一缺
陷的良方。所谓“曲内润腔”,乃指在曲牌音乐的特定框架内(曲内)对乐曲的旋律和旋
法加以变化和调适(润腔)。由于早期的北曲和南戏,都大体遵循“依声填词”的规范,
所以“曲内润腔”尚不显明,避免单调的方法,一般就是使用不同的“过曲”或“犯”或“摊破”,而使音乐丰富起来。我们不妨以元杂剧为例略加说明:
元剧的体式是四折一楔子,每折用一个宫调,一人主唱,不相重复,如通常第一折用仙吕,第二折用南吕,第三折用中吕,第四折用双调。一折中的音乐设置,有一定的规
则:首起用“引子”,概述本折的主要内容,接下来则过渡到“过曲”,“过曲”是一折戏中
的主体部分,作者可根据剧情选用同宫同调(即调式调性相同)的曲牌,加以连缀来演
述该折要表达的内容。“过曲”的使用,自来有三种方式,其一是单曲体,即用同一曲牌
反复演唱;其二是循环曲体,是用两个曲牌循环演唱;其三是用多个曲牌连缀演唱(有
集曲也有只曲),
多者可达十余曲。所连之曲,都要按照曲牌旋律依次相接,前一曲结尾的旋律和后一曲开头的旋律要能自然地衔接,即如当今舞台上表演的多首歌曲连唱的“串烧”。这样在音乐结构上就可以体现出一惯性和完整性。“过曲”唱完,必接“尾声”,以表示本折的结束。一般来说,每套曲子的开头一曲和结尾一曲相对固定,如仙
侣开头一曲用[点绛唇],结尾一曲就用[赚煞];双调开头用[新水令],结尾则用[尾
声]等。而“过曲”部分则可根据需要自行选用。这样就保证了一折音乐可做到首尾呼
应而中段自由变化的完整格局。
从以上的介绍中,我们就可看出早期南北曲连套的特点:第一,已有较为成熟的连套方式;第二,音乐基本遵守“依声填词”的成法,使音乐结构相对严整稳定;第三,用“过曲”的变换来克服、调剂音乐的刻板单调。此时“曲内润腔”已出现(南北曲中有衬
字、增字、减字、偷声或“犯”、“摊破”,都可视作润腔形式),但仍有较严格的规范,不可
乱来。
进入明代以后,戏曲音乐发生了新的变化,最显著的改变是传统的“依声填词”逐
渐演变为“依字行腔”,曲牌音乐随之出现了许多变体。对于这一变化,曲家都看在眼里,但极少人去追索变化的原因,甚至许多文人曲家对这种变化大为不满。其中如被尊为“曲坛领袖”的沈璟,就在其《南九宫十三调曲谱》中,对变异了的曲调逐字逐句与原“依声填词”的曲牌(他称之为“正格”或“古调”)作出对比,认为这种变化破坏了古制,也破坏了音乐严整稳定的格局。沈璟的理论,在文人圈子中造成极大影响,许多文人都把他厘定的曲谱尊为经典,奉为圭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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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依字行腔”又是从何而来呢?其实,“依字行腔”完全是艺人在舞台实践中不经意间形成的一种用乐方式。文人和艺人对于曲辞音乐的着眼点有所不同,文人对
曲辞音乐的要求一是要“美文”,二是要“美声”。所谓“美文”是辞章华美、文词藻丽,充
分展示出文人的才情;而所谓“美声”则是曲文的字词平仄谐律、阴阳调和、韵位恰当、
合于曲牌。而艺人的追求只有一条,那就是“美听”。“美听”者,即是曲唱必须要旋律
动人,腔调悦耳。两相比照,不难看出,文人的关注点多在文辞,而艺人的关注点多在音乐。因而,这
就造成了文人常用的清宫谱和艺人用的戏宫谱之间的差别。由于大多艺人文化层次较低,对于文人雅士所撰的曲辞,往往只能知其大概,不能深解;演唱起来又受曲牌的限制,不能有大的改动。因而,他们常常会对他们觉得不太优美的曲调加以小
修小补,以使音乐曲调更为“美听”,这就开启了“曲内润腔”的先河。
艺人们修饰曲调的方法不外以下几种,即:增字,减字,移板,改变句法等,简单说就是利用字词的增减和句法的变动,使原有的曲调结构变得新鲜、灵动。但由于艺人知
识上的浅陋,不能像文人那样处处都讲求“规则”,在增字减字之间就会把曲辞改得面
目全非,这是文人最为痛心疾首和无法接受的。如王骥德在《曲律》中举例说
:“如《琵琶
》‘手指上血痕尚在衣麻’,‘衣麻’是何话说?《红拂》‘髻云撩’下无‘乱’字,是歇后语矣!皆为趁韵。
”①指出许多曲辞被乱改,令人哭笑不得。复举云:“又《琵琶记》[三换头],原无正腔可对,前调‘这其间只是我不合来长安看花’,后调‘这其间只得把那壁
厢且都拚舍’,每句有十三字,以为是本腔耶?不应有此长句;以为有衬字耶?不应于
衬字上着板。……殊不知‘这其间只是我’与‘这其间只得把’是两正句,以‘我’字、
‘把’字叶韵。”②十三字的长句,只有六个字是正字,其余七字皆为衬字或增字,而且把
板眼节奏都作了改变。这是谁干的呢?王骥德强调指出:“世间恶曲,必拖泥带水,难
辨正腔,文人自寡此等病也。”③他认为以上对曲辞的改易,绝非文人所为,而必是艺人
自行篡改无疑。
艺人对文人曲辞的改易,利弊各半。就弊而言,艺人因文化水平低下,改动常使“美文”变得支离破碎;同时,也会把文人苦心孤诣调理出的字词“美声”搞得错讹乖谬。因而,当时著名的文人曲家沈璟、凌濛初、沈宠绥等,都对艺人的这些做法大加挞伐。如
凌濛初就批评说:“曲自有正调、正腔,衬字虽多,音节故在。一随板眼,毫不可动。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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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①②③《王骥德曲律
》“论过曲第三十二”,第158页。《王骥德曲律
》“论衬字第十九”,第126页。同上,第127页。
近来吴中教师(按指民间曲师),止欲弄喉取态,便于本句添出多字,或重迭其音,以见簸弄之妙,抢垫之捷,而不知已戾本腔矣。况增添既多,便须增板,增板既久,便乱正板。
后学因之率尔填词,其病有不可救药者。”①可见文人对此的深恶痛绝。就利而言,艺人
从“美听”的角度,使原来呆板、陈旧的曲调变得多姿多彩、生动悦耳,确实对戏曲音乐的发展作出了贡献。被称为“曲圣”的昆腔改革家魏良辅,就坦然接受了艺人的创造,并结合自己的音乐天才,对昆腔音乐作出杰出的改良,其追随者梁辰鱼、张野塘、邓全拙、黄问琴等辈,也在音乐上有新的改进。他们的唱腔不仅受到广大市民百姓的欢迎,而且许多文人如冯梦桢、潘之恒、汪汝谦等也对其赞誉有加。因此原来的“依声填词”
之规,渐渐演变为“依字行腔”之风。对此,那位被称为“曲坛领袖”的文人代表沈璟不
得不哀叹说:“余以一口而欲挽万口,以存古调,不亦艰哉!”
②尽管“依字行腔”受到诸多文人的贬斥,但魏良辅借助艺人变腔所作的改革,却并
未过多受到保守文人的指责。即便是和其同时、
攻击改革最力者如沈璟、凌濛初等,对魏的改革未有直接评说。唯曲家沈宠绥对魏的不遵古制略有微词,
称魏是“叛古戎首”,但又肯定其改革之功为“时调功魁”。究其原因,其一,魏本人也是一位在曲学上
造诣很高的文人,他对文人追求的“美文”、“美声”有深入的体悟;其二,他对传统曲牌
宋词是一种
音乐也是烂熟于胸;其三,他基本遵循了“曲内润腔”的法则,在原有曲牌的框架内对音
乐作出调适,并利用南曲“字少腔繁”的特点,在旋律走向上加以变化和延伸,在腔调上
加以装饰和润,创制出所谓“水磨腔”,使“平直无意致”的昆腔变得“纡曲回环,流利
婉转”,在布调收音上并不违拗戏曲传统的音韵学和乐律学。如此,他的改革既能满足文人“美文”“美声”的要求,也能达到艺人追求“美听”的目的。因此成就了他戏曲音乐
改革的大业,并奠定了戏曲音乐“曲内润腔”的基础。
当然,也需看到前述文人指斥的一些弊端,也并非无中生有,许多人在“依字行腔”
的幌子下,完全不顾戏曲音乐“曲内润腔”的法度,对原有的曲牌肆意篡改,这样的例子
举不胜举。沈璟曾说:“闻今日吴中清唱,即欲掩耳而避
。”(《南曲新谱》)而凌濛初则认为这些人是戏曲发展的“罪人”。最明显的后果是,到了晚明清初,艺人随意改窜曲唱,
许多常用的曲牌出现了多种变格;更有一些曲牌,变得残缺失调,甚至牌名虽在,而其腔
调已和原曲牌无一丝关系。叶堂就曾批评说:“俗伶登场,既无老教师为之按拍,袭谬
·301·①
②(明)凌濛初《南音三籁》卷首《凡例》。转引自俞为民《沈璟〈南九宫十三调曲谱〉对南曲曲律的规范
》,《文学遗产》2013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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