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陪伴
一辈子陪伴
作者:李吉琴
来源:《课外阅读》2006年第11
        我一直在思忖:要不要给父亲打个电话,要不要呢?
        父亲一定是不在家的。他这时也许正站在5楼或者8楼的脚手架上奋力扔上了又一块砖,擦一擦汗的工夫,就被人拼命地吆喝。十几年了,人也上了50,不知道他,还受不受得了。
新鲜陪伴记        但父亲是心甘情愿的,至少他每次与我说话都在努力表达这样的意思。而我,越发地不安。
        4岁时母亲改嫁他乡,父亲和我磕磕绊绊地活着。
        父亲的智商比一般人要低一点,很早的时候,别人扔掉一架破木车,他捡回来,敲敲打打,然后拖着上路了,沿途把别人扔下的酒瓶废铁等破东西捡上车拖回家。时间久了,乡邻们也把不要了的东西放到他车上。我整天埋在那一堆破烂里翻翻拣拣。
        冬天来的时候,我放钱的纸盒子已经有了沉甸甸的满足。这年过年,我们吃了鱼和肉。一个8岁的女孩子,把年夜饭看了又看,从心底里微笑着叮嘱自己记住那一刻庞大的快乐。
        父亲种的瓜菜都新鲜水嫩,我们两个吃得很少,我就把大部分放到父亲的小推车上。乡里乡亲的嫂子大娘谁要就从上面拿走,回去包了顿饺子或者做顿汤面,也不说谢,偶尔记得,差他们的孩子送一碗给我,我笑笑地接着,也不说谢。
        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我沉默着、绚烂着,也成长着。每天最好的时光是我踩在小凳上弯腰炒菜,父亲坐在灶前烧水,不时惊慌地去扶一下我脚下的小凳,见很安全了,就呵呵笑起来。
        这样的日子维持了多少年我已经不记得了。我用纸盒子里的钱交学费,买作业本,也偶尔买点肉做给父亲吃。这样的日子让人有种惯性的依赖,像一只鸟的飞翔,没有转弯和阻隔。
        突然的一天,父亲拖着坏了很多处的车子从废品站回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透着强烈的委屈和惶惑。钱被镇上的小混混抢了,父亲被打了。我安慰了他半天,最后还是忍不住
哭了。这是第一次,然后是,接二连三。父亲越来越惶惑不安,吃饭越来越少,睡觉也很不安稳,经常半夜起来对着窗户呆呆地坐几个时辰。话也不说了,更不笑,眼神是不安的游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知道他往日细缓如流水的生活突然碰上了巨岩,他缓不过神来,难受得紧。
        那天,父亲去废品站很晚了还没回来。外面一片漆黑,心里一阵阵发毛的我跑出去沿路。夜里的村野风吹草惊,自己的脚步声和喊声总会引来一片陌生的声音。我毛骨悚然。最终在一个不大的湾边看到父亲的车子,没有人。我立刻就大哭起来,感觉整个人都化成了水在不断地往外流,直到整个人都空了。
        猛然听到一阵急促水声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哭声被硬生生截断在喉咙里。我望着声音的来处,好久才看清楚有一个人从水里走过来,越来越近,有沉重的呼吸声,近了,又近了——是父亲,是父亲!!
        父亲跑过来喘着气抱着我,急急地问:我得活着跟你做伴,对不对?”
        我使劲地点头,呜咽不已。父亲立刻笑了,像发了癫似的说:怎么样我也不能死,我得活着跟你做伴。说完就不理不顾地牵着我回家了。
        一路上他莫名的兴奋对比着我的泪水。那一年我13岁,他43岁。这是我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一段回忆。
        父亲最终没有去把那架车子捡回来。他不再去镇上了,就在村里,谁家田里有草就帮忙拔,有什么活就帮忙干,只是每天都乐呵呵的。再后来,父亲跟着村里的一个民工小组去干零工。他只扔砖头,从房底扔到房上,要恰恰扔到瓦匠手上,要快,要一刻不停。他的胳膊红肿了起来,每天回来我就用热毛巾给他敷。有时候夜里醒来听到父亲睡梦中沉沉的呻吟,心就一抖一抖地疼,泪流了一脸也不敢哭出声来。父亲很卖力气,对工钱也没有概念,给多少是多少,好在别人不太忍心欺他。
        生活再一次进入正轨,我可以不用踩小凳子炒菜了,干活也利落了许多,不再需要父亲烧火了。他便转移了目标,每天我写作业的时候就抚一抚我的英汉大词典,咕哝几句小闺女不简单,能看这么大的外国书,脸上是羡慕和骄傲。父亲显然对自己过的日子心满意足,眉眼间都活络了许多。
        高中我没住校,仍然延续着这种生活,但是高考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我开始发慌。
        我试探着问他:我要到很远的地方念书了,你怎么办呢?”
        “有多远?是不是有那么远?”他瞪大眼睛,脸上有我看不出来的表情。我局促地点了下头。他竟然很高兴:闺女能到那里去了,不简单,我,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但没有想到在上路之前的晚上,父亲变了卦,死活要送我去上学。他说,太远了就走丢了,说得切切真情,我没有办法说不,就这样拖拖拉拉出了门。
        半天的汽车,一天一夜的火车。父亲一直兴奋着,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这么大的车。
        我始终小心谨慎地买票、转车、照看行李、照看父亲,心里竟有种不可思议的平静,感觉竟像我在送父亲上学。
        到了学校,办完手续后,我和父亲在偌大的校园里转,我有一种四处无着、漂泊不定的感觉,心里很不踏实,但想到毕竟以后4年都要在这里生活了,总有点殷殷的期望。而父亲没有,一切对他来说是那么生疏,而生疏使他更显局促。在三四千里以外的异地,他听不懂别人说话,别人也听不懂他。他打心底里恐慌,一着急,就脱口而出:我回家吧,我想回去了。
        我拗不过他,只好送他去车站。这一年我19岁,带着年轻的梦想和莫名的迷惘进入了城市;父亲49岁,在城市的一角作惊鸿一瞥,然后带着满足的喜悦,穿着又脏又破的衣服离开了。
        这是我跟父亲唯一的一次离别,一别至今。
        为了赚取自己的学费,我每个假期都不得不留在这座城市打工。转眼便是4年了。父亲在家望眼欲穿。我只在过节的时候把电话打到邻居家去,父亲跑来接,每次接的时候都是喜悦的,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就絮絮叨叨说谁家又给了什么吃的,谁家又盖房子他去帮工。我在这一头捂住话筒抽泣,然后调整声音要求他晚上给自己做点好吃的。他会答应了回去做,很认真。我羡慕父亲可以用如此简单的方式表达他的珍惜,而我总是忍不住汹涌又愚笨地欲盖弥彰。
        今天,父亲的小闺女长大了,她已经学会穿着职业装在城市的人流中匆忙行走。一个月后,领到工资的我,就可以回家看父亲了。
        我们曾约定,要一辈子陪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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