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小孩都不懂
大人小孩都不懂
作者:胡小谋
来源:《少年文艺》2005年第10期
        曾经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妹妹都把自己当作野草。父母不是我们的亲人,而是天上的骄阳或雷霆,虽给了我们生长必不可少的阳光和雨水,但也令我们战战兢兢,一心只想逃出去———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我们和父母其实是一家人,虽然互相伤害,但也互相依赖,即使距离上再遥远,也无论如何逃不开那份牵绊。
我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妈妈生我的时候三十岁,爸爸已经三十五岁了。
        那时候爸爸的月工资只有十二块八毛钱,同龄人的孩子都从他手上毕业了,他的婚姻还迟迟没有着落。你可以想象得到他内心的焦急,也可以想象他看到他第一个孩子时内心的狂喜。狂喜到忘了她的性别,搬着字典数着典故要给那世上最美的婴孩起一个最动听的名字。
        只有见惯了生与死的奶奶,冷静地说了一句:“嗯,长大了好带弟弟。”
        这句话令同样喜悦的妈妈稍稍有些不安。
        两年后,妹妹出世的那一天,爸爸等在产房外,听说又是个女孩子,既没抱一下妹妹,也没看一眼妈妈,失望地转身走开了。
        妈妈守着新生的婴孩,强忍着没掉一滴泪,决心给这个小女孩更多的爱怜与呵护,以弥补她初生便受到的无情冷落。
        不久,国家开始严格地执行计划生育,身为教师的爸爸失去了生儿子的机会,在伯伯们同情的眼光中仿佛也失去了男人的尊严。他不再理会家中事务,只以种菊品茶和教我识字数数聊以解忧。
        倔强的妈妈承担起了所有的家务,和爸爸吵架后自己去井边担水,几乎是一个人照料着妹妹的吃喝拉撒,还开辟了一块菜地以解决经济的窘迫。她以她的坚强反抗着世界对女孩的不公,没想到她自己却给了另一个女孩满天的阴云。
       
        挨 打
       
        不知为什么很多人都喜欢回忆童年,难道童年不是人生中最无助、最黑暗的时期?提到童年,我的眼前便是呼呼的鞭影:做错了习题要打,弄碎了瓶子要打,淋了雨要打,没带好妹妹要打,被男孩子欺负了还要打。小时候的我害怕一切长长的东西,包括又细又长的筷子和鸡毛掸子,也包括又粗又长的扫帚柄和晾衣竿,它们是妈妈随时随地的武器,就连洗澡巾,也能带着风声,呼地一下抽在我的耳朵上。长大后的我害怕一切呼呼作响的东西,害怕一切响亮的声音,即使是一个大嗓门的人突然开口说话,也会让我无端地一惊。
        更可怕的是,妈妈是小学老师,并且是我一年级到三年级的班主任,这使我无论上学放学,都在她严苛的眼光下老鼠般地生活。不知是一年级还是二年级的时候,我只记得,我站在床上还没有妈妈高。那天正在午睡,妈妈忽然闯进房间,把我从床上揪起来,一边打一边喝问:“明天上课要问你二十个问题,你会答对几个?”我朦朦胧胧还没醒过来,连挨了好几棍子才听清楚问题。年幼的我哪里知道这是一个假设,老实地想不可能全答对,所以边哭边回答:“十八个。”妈妈又狠狠地抽了几下子,再问:“明天上课要问你二十个问题,你会答对几个?”妈妈越打越重,我疼得嘶叫起来:“二十个!二十个!”这个回答终于让妈妈满意了,
她最后狠抽了我一记,说:“不许哭!”然后放下棍子,边骂边做家务去了。在她的骂声中我才知道,挨打的原因是在上午妈妈的课堂上我没有答对问题。我坐在床上哭哭啼啼,还要忍着哭声,几次没忍住发出了抽噎声,马上害怕起来,害怕妈妈再闯进来;同时又对明天的课堂充满了担忧:二十个问题,怎么可能全答对呢,肯定,肯定还要挨顿打。
        可是第二天上课,妈妈并没有提问二十个问题。
        三年级时一堂语文课上,妈妈讲了华盛顿勇敢地承认自己砍了樱桃树,他爸爸夸他诚实的故事。
        就在上那节课的当天,我放学回到家里,打碎了一个盘子。后来妈妈下班了,一眼就看到了簸箕里的碎片,照例很凶地问:“谁打碎了盘子?”我想起她讲的故事,以为妈妈会像华盛顿的爸爸一样夸自己诚实,所以第一次勇敢地说:“是我。”意外的是我还没回过神来,妈妈马上就拎起身边的烧火钳痛殴起我来,照例边打边骂,还说:“你还好意思哭!”我一边哭一边想,妈妈怎么就忘了今天讲的故事呢?
        大学的一篇英语课文回答了我童年的疑惑,原来小华盛顿和樱桃树的故事只是美国人编
出来的———美国人充分表现了他们的幽默:以一个谎言来劝人们诚实。这个故事足足害了我们这一代人。
        四年级的时候,妈妈回头再教一年级,我换了位班主任,以为从此脱离虎口,便放心大胆地把一包瓜子带到教室里,下课的时候偷偷嗑了几颗。在学校是不允许吃零食的,班主任本来可以像批评别的同学那样批评我一通,然后一切无事,但她没管我,而是告诉了同一办公室的妈妈。中午放学我哼着歌走到家门口时,忽然看见妹妹充满同情和快意的复杂眼神,一阵阴云顿时涌上心头。这时妈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一把拉进门内,“乓”的一声踢上大门,狠狠抽打我的屁股,一直打到累了才住手,我早已哭得死去活来,甚至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武器来打我的。
        下午我没办法上课,因为屁股一挨凳子就疼,又怕老师再向妈妈告状,只好以大腿坐在长凳上,屁股火辣辣的,眼里汪了一泡水。班主任一定是看出来我挨打了,上课时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假惺惺的同情。
        晚上回家还是不能坐,爸爸看了我的屁股,青一条紫一条的,气得大吼起来。妈妈心虚,好几天对爸爸赔着笑。
        一个星期后我才能正常地坐,很久后我屁股上的青紫条条才褪去,褪去伤痕后妈妈对我照打不误。记得有一次和女同学做藏手绢的游戏,被身后几个顽皮的男孩子打破了眼皮,妈妈在带我去医务室的路上,还凿了我几个“毛栗子”,“别人都知道离他们远远的,你为什么不晓得躲?”
        原来,原来,都是我的错!
        我原本是个外向的孩子,无论见了熟人还是生人,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很快就转变成一个内向胆小的孩子,羞于见人。妈妈和亲戚们都啧啧称怪于我的转变,他们不知道,在多次的挨打后,迟钝的我终于总结出一条经验:阳光总能把我脸上一个微小的雀斑昭告天下,只有一片漆黑才安全,比如阴天的夜晚,连一丝一毫的星光都没有,远山和楼的轮廓都看不见。我常常在这样的黑夜里静坐,妈妈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她那愤怒的可怕的脸。
        如果说,妈妈是我的噩梦,那么妹妹就是噩梦的引子。有许多次挨打是因为妹妹打我的小报告或是跟她有小小的冲突。妈妈的偏向使妹妹在很小的时候就懂得欺负我,而我不敢有一点点的反抗。但凡我和她有点争执,妈妈都要狠狠地打我一顿,说我没有做的样子。
年纪稍大些后妈妈开始讲究“依法办事”,装模作样地先问一下吵架的原因,当我充满委屈开始陈诉的时候,妈妈却总是突然抡起棍子就打,理由是“竟敢顶嘴”。
        怪不得说,“沉默是金”!
        妹妹几乎没挨过打,她做错了习题没有关系,打碎了东西没有关系,淋湿了新衣服没有关系,偷了我的蛋卷没有关系。妹妹挨打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还是爸爸下的手。
        不错,爸爸是偏爱我的,但妈妈近乎顽固地偏袒着妹妹。不幸的是,我们家是“男主外,女主内”,爸爸在下班时间里,不是和东邻贾老师下棋,就是去西邻邓老师家教邓小健画画,只有吃饭和睡觉的时候才回来,所以我很难得到爸爸的袒护,童年中也没有多少关于爸爸的记忆。
        不知何时,我敏感地发现,只要哪天爸爸表现出对我的疼爱,妈妈就会茬打我一顿或骂我一顿,这使我厌恶爸爸对我的一切亲昵和夸赞,视爸爸为带来打骂的灾星。
        我得了三好学生的奖状,爸爸把它贴在墙上,得意洋洋地向每一个宾客夸耀我的成绩。这时候,妈妈不是阴沉着脸,就是不时地怒瞪我一眼,令我胆颤心惊的同时又莫名其妙。倒
霉的是,我是个笨拙的孩子,每天都会做些错事给妈妈提供发泄的藉口,比如吃饭时汤汁滴在桌子上,这时候,“啪!”妈妈的筷子就清脆利落地落在我的头上,然后开始历数我以往的种种“罪状”:昨天地没扫干净喽,前天看别人吃饭露出馋相喽……一直说到维护我的爸爸再也不吭声。
       
        直到妹妹也开始得三好学生的奖状,妈妈脸上才开始出现舒心的笑容。
        六年级的时候,我给妹妹讲故事:长大后,我要生两个孩子,对第一个孩子非常非常好,所有的零食都给她吃;对第二个孩子,我要每天狠狠地打她一顿,还要让她做所有的家务活。
        妹妹听了哈哈大笑。
       
        逃 亡
       
        我曾经路过一个村庄,在那个村庄的池塘边,我看见一个小孩子在奔逃,边跑边凄厉地哭叫着,她的妈妈在后面提着根竹竿追着骂着。我看着那小孩子奔逃的样子落泪了。哦,妈妈,你不知道,当你发泄你的怒气的时候,我有多么的恐惧和绝望———那是怕到心底深处的恐惧和绝望,所有的孩子都一样。
        挨打使我成了一个胆小鬼,树叶掉下来都会吓一跳。我上高中的时候,放学后妈妈把一些比较笨的学生带到家里来,一边监督他们完成作业,一边做家务,她声俱厉地对那些木头脑袋的学生发问,令毫无干系的我听了都悚然一惊,仿佛昔日重现。
        挨打也使我变成了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小学时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奶奶照顾了我们好一阵子,很多次挨打都是奶奶救的我,并且奶奶对亲手带大的我和妹妹比对我的堂兄们都亲昵好多。但奶奶去世的时候我愣是没有生离死别的哀伤,也没有为奶奶流下一滴泪来。在我心里,所有的痛都比不上妈妈的打骂。
        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远远地离开你们!离开你,惹得妈妈嫉妒我的爸爸!离开你,抢走了所有母爱的妹妹!离开你,只会打我的妈妈!
        远远地离开!
        永远地离开!!
        将来我会寄钱回来给你们,但是陪伴,对不起!让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胡小芍来做吧!
        我胆小,我不敢反抗,但我无时无刻不梦想着逃亡。
        我很小就开始做白日梦,无数次在心里幻想,这个妈妈其实并不是亲生的妈妈。忽然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里,家中坐了一位从没见过的女人,却有着说不出的慈祥亲切。她一把搂住我,泣不成声地说:“我的孩子……”原来是亲生的母亲上门来了,当年她抛弃了我或者遗失了我,现在,她要领我回到她的身边去。可是这个幻想我自己也知道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的脸与妈妈是那么相像。我讨厌并且害怕我的脸,从来都不爱照镜子,我的脸便在我的讨厌和惧怕中越长越丑。
        悲哀的是,无论美丽的时候还是丑陋的时候,我的脸都和妈妈一个样子。
        我还做了无数个离家出走的白日梦,终因怯弱怕死未能实现。
        上初中时妈妈仍然打我,因为我可耻地在初中时期都尿床。后来在一篇关于医疗保健的文章上看到,有的尿床就是由于挨打太频繁而引起的,可惜当时妈妈不懂,我也不懂,就陷入了恶性循环。直到有一天,我昏倒在课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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